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五章

關燈
第三十五章

蘇懷月下意識緊張地咬了咬唇,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都有些顫抖了,只道:“九娘,這…這件事, 你除了同明明哥哥說了,還與誰說過?”

楊九娘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沒有旁的人了。”

“好…”蘇懷月摸了摸楊九娘的頭, 緩聲道, “那你記住姐姐說的, 從此往後就把這件事徹底忘掉,再不同任何一個人說, 好不好?”

楊九娘迷迷瞪瞪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是一個哈欠:“蘇姐姐,我困了。”

蘇懷月將小女孩抱在床上睡下, 很快便響起了小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可她自己卻因著楊九娘的這句話再也沒有睡意了。

她的眼眸映著床頭一點燭火,是一種灼灼的光。思忖了會兒,情不自禁拔下來發髻上的簪子, 在手中漸而握緊。

楊叔,楊叔果然還是明白了她的用意,通過這樣的法子將消息傳給了她。

只是沒料到楊九娘此前受到驚嚇, 一直不敢開口說話, 故而這消息遲到現在她才知道。

不過這些日子以來, 她遲遲並未聽見有“抓住了前朝太子”的消息傳來。也許楊九娘現在告訴了她也就還不算晚。

婚書…

蘇懷月閉著眼仔細地回想起來, 婚書…

是了, 蘇懷月腦海中白光一閃。

那時她父親從幽州督軍回來的時候, 胤思宗設了家宴為他接風。

家宴設在禦花園, 就在有芳池的旁邊。

那時春天還沒有過去,有芳池旁仍舊是芳香撲鼻, 花葉累累。她與元佑安在筵席上聽這一君一臣的閑聊,實在有些索然無味,便只到旁邊的草木之間玩捉迷藏。笑聲喧天,兩個人身上都沾染一身殘瓣碎草,幽幽暗香。

玩得累了,兩人就躺在有芳池旁邊數天上的星星。

湖水在明月清輝下波光粼粼,宛如一個水晶般的夢,將兩個小孩籠罩在其間。忽而聽元佑安問道:“蘇姐姐,你說我們會不會一輩子都在一起啊?”

那時元佑安才六、七歲,她不過是八、九歲,還不知道人的“一輩子”過於漫長,根本許不起任何承諾。

她只是不假思索道:“當然會啊。”

元佑安翻轉了個身子望著她:“可是哦,我聽宮女們說,往後我長大了,是要娶妻的;你長大了,是要嫁人的。那時候,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蘇懷月思索了會兒:“唔...那你說該怎麽辦?”

元佑安道:“那不如蘇姐姐就嫁給我好不好?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蘇懷月那時候雖然知道有“嫁娶”之說,可這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麽,她仍舊還是懵懵懂懂。故而一口應下:“好哇。”

這麽一說定,兩人當真起身回到了筵席上,就把這想法同胤思宗與她父親說起來。

胤思宗聽了只哈哈大笑,不置一詞,她父親則嗔怪道:“真是孩子話。”

後來她才曉得,那時元佑安雖擔著太子的名銜,胤思宗卻還並未下定決心是否真將社稷大統交付於這個性子過於軟懦的兒子。

故而也就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自己這股肱之臣徹底成為太子陣營的人。

其實現在想起來,胤思宗大半輩子都在瞻前顧後、憂思重重,就算後來沒有蕭聽瀾攻破這宮城,這皇朝內部恐怕也遲早要發生內亂。

只是那時兩個小孩還並不能看穿這宮廷內部詭譎變化的層雲,故而自己的建議得不到長輩們的認可後,他們便自己給自己幼稚的誓言做了一個小小的保證書。

想到這兒,蘇懷月不由微微一笑。

是了,他們自己尋了兩紙張,給彼此寫了一紙婚書。

說是寫,其實也就是幼稚地亂塗亂畫。

元佑安畫了兩個手牽著手的火柴人,指著道,這是我,這是蘇姐姐。接著又特意尋了紅色的顏料,有樣學樣地給兩人各自染了一身喜慶的吉服。

至於婚約的內容,兩人卻實在沒什麽頭緒了,故而便只歪歪扭扭寫著,“元佑安與蘇懷月會在一起一輩子”,隨後還嬉笑著印上了彼此的指印。

寫完這些,兩人其實已經有些意興闌珊。但紙張的下面還空著一大截,瞧起來卻有些不大美觀。他們便思考著寫點什麽把它填滿,隨即很快就在討論中忘記了這其實是一紙婚書。

那時元佑安正在學宮中學紀年,便咬著筆頭將“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這十天幹默在了上面,但接著的十二地支,卻有些記不大清了。她便幫了他一般,緊接在下面默上了“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

就這樣,這封不倫不類的婚書總算大功告成。

一式兩份,各自收藏。

不過再長大些,兩人便都懂事起來,漸而只把這件事當個玩笑般說起。

元佑安喜歡她,她也喜歡元佑安。可彼此心裏都知道,那是姐姐對弟弟的喜愛,弟弟對姐姐的依賴。

只不知道,楊叔同楊九娘留下這個訊息是何用意。

但不管怎麽樣,那封婚書肯定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她現在當務之急,便是要把那份婚書找出來。

那份婚書放在哪兒來著?

蘇懷月想到這個問題,卻不由蹙起了眉頭。

是了,那時匆匆忙忙離京歸鄉,他們除了一些路上用的必需品,其他什麽都不被允許帶走。那份婚書同她父親的書稿物件一起,都封存在了綠石書院中了。

如今綠石書院已封,卻不知如何才能進去把東西拿出來?

蘇懷月為著這個問題愁了兩日,到第三日,皇帝瞧著這段時間來吳夫人的情況已然好轉了不少,終於下旨允她歸家了。

既然楊九娘跟著蘇懷月離宮,吳夫人自然便也不肯在宮中住下去,也要帶著明明回家。張彤兒便更不願意一個人住在這冷清清的宮裏,也吵著要去住在大表嫂家裏。

就這樣,一列人浩浩蕩蕩地回了安樂坊了。

到了安樂坊,一列人又浩浩蕩蕩地跟著蘇懷月前後腳進了她的家。

青竹瞪著眼愕然道:“這、這是?”

蘇懷月看一眼牽著楊九娘不肯撒手的吳夫人,又看一眼進了屋子就開始東張西望的張彤兒,再看一眼已經坐在桌子旁摸著零嘴開始吃的明明,只能扶著額頭無奈道:“這…青竹你去給他們煮茶去罷。”

就這樣等到宋白硯下值歸家的時候,遠遠就聽得屋子裏一片喧鬧。

沈千意只道:“宋大人,家裏熱鬧吶。”

宋白硯倒有些發楞:“只聽說是阿月回來了,只不知…”

進了屋子,看得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人,宋白硯也有些啞然失笑。彼此通了姓名,便趁著吃飯之前的一點時間閑聊起來。

蘇懷月期待地問道:“先生,修史的事情準備得如何了?”

沈千意笑道:“蘇娘子,這件事可急不來。皇帝對這件事頗為重視,意圖以此事凝聚文心,便打算在宮城外專門尋棟宅子處理此事,好叫天下文人都能有機會參與進來。”

“前兒去了趟文廟,仍舊不大滿意。如今我們還在考慮尋個什麽樣的地方才合適呢。”

蘇懷月聽得此言,心裏頭不免砰砰一跳,只道:“還尋旁的地方做什麽?這不是有現成的地方,就是…”

她頓了頓,面上表情只做是若無其事,緩聲道,“就是...我父親那綠石書院?”

沈千意聞言,沒做聲,倒看了宋白硯一眼,又喝了口茶,只道:“不瞞蘇娘子,我也是如此想法,只不過你老師麽,倒覺得有些不大合適…”

蘇懷月聞言看過去:“先生,有何不妥麽?”

宋白硯默了默,瞧著她道:“你知道皇帝何以打算在宮外找地方,讓天下文人都參與進來麽?”

“為何?”

宋白硯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因著陛下決定在修史以前,先將你父親的《綠石紀聞》公示於人前,令天下人先來批駁你父親書中所言…”

他說著,嘆了口氣:“陛下的意思其實也是將此事放在綠石書院最好,只是先生擔心你…”

蘇懷月沈默了一陣子,到底是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父親的書當然也並不是什麽至理之言,自然,自然有寫錯的地方,也是…合該接受批評…”

可她也知道,這種“文字”上的事情一旦開頭,往往便容易控制不大住,惡意曲解、斷章取義的事情恐怕便也會接踵而來。

而皇帝的用意,不僅是要憑借此事為後來修史造勢,更是要趁著對《綠石紀聞》的批判,以正清聽。這不僅僅是沖著那些白紙黑字而去的,沖著的,更是她父親這個人而去的。

在自己辛苦經營的書院裏,接受眾人對自己吹毛求疵,甚或是無中生有,父親會難過麽?

在自己辛苦經營的書院裏,又看著自己的書被作為底本,在此之上結出他心心念念的史冊出來,父親又會欣慰麽?

蘇懷月長舒了一口氣,到底開口道:“我想比起挨那麽幾句不痛不癢的罵,父親一定也更希望可以見證新的史錄在他的書院落就罷。”

沈千意笑起來:“蘇娘子,好格局!”

蘇懷月不免又問道:“那修史的人選定了麽?”

宋白硯搖頭:“陛下的意思是,待將《綠石紀聞》批完,再單獨為此事辦一場遴選,選出合適的人才,授以史館修撰一職,再開始編修兩朝史錄。”

蘇懷月立即眼眸亮晶晶問道:“那、那我可以參加這遴選麽?”

宋白硯沈吟道:“倒並未有旨是否允許女子參與此事…”

沈千意卻開口打斷:“我倒知道陛下特批了個女子參與此事…”

宋白硯蹙眉道:“我怎麽不知道?”

沈千意道:“就前兒幾日,陛下不是去文廟拜孔聖人去了嘛?你沒去,我跟著去了。除了我,還有柳太傅,帶了她獨生女兒。他女兒聽說是命不長矣,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能跟著大家一起修史,記不記名也無所謂,重在一個參與。皇帝見柳太傅說得可憐,便也應了…”

他話說到這兒,猛聽見旁邊一道響亮的女聲:“你說什麽?!”

這聲音他認得,可不就是張彤兒?面上看起來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磕瓜子,原來尖著耳朵在聽他們閑聊呢。

只失笑道:“張娘子,沈某方才所說,是有何不妥麽?”

張彤兒蹙著眉道:“我方才聽你說了個姓柳的女子,身體還很不好,要參加修史?”

沈千意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說的話,發現張彤兒總結得不錯,便應道:“確實是如此。”

張彤兒登時氣鼓鼓起來,又朝蘇懷月使了個眼色,那神情分明在說,你看,我那日說的不錯罷!這女子就是故意在引表哥的註意呢!

蘇懷月啞然失笑,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張彤兒道:“不行,憑什麽給她一個人開後門!既然她要參加,那我也要參加!”

沈千意愕然張了張眼,不知何以這張家小娘子突然生出這樣的心思來。據他對這張彤兒有限的了解,應當不愛紙筆,更愛武功。

張彤兒迎著他的眼神,十分理直氣壯:“我是皇帝的表妹,不可以麽?”

沈千意看著張彤兒現在這神足氣完的神色,不知想起了什麽,卻不由笑了一聲,與宋白硯對視一眼,只聽宋白硯道:“此事容後稟了皇帝再議…”

張彤兒叉著腰道:“你們不必敷衍我,你們怎麽去說無所謂,反正不成功的話,我就親自去求皇帝表哥。”

沈千意與宋白硯不由都啞然失笑起來。

好在青竹很快來報開膳,諸人移步飯廳,倒不再聊起這個話題。

就這樣等到吃完飯,宋白硯與沈千意又聚在一塊商討了這修史的具體實施細則之後,這吵吵鬧鬧的人群終於是漸而散去,府中又歸於寂靜下來。

師生二人這幾日都未曾見面,蘇懷月將楊九娘在榻上安置妥當後,便端著茶同她老師閑聊起來。

宋白硯倒沒什麽好說的,無非是中書省、府內兩頭跑。他想起來什麽,笑了一笑:“這幾日先生在府中讀書,老覺得你還坐在對面走神,忍不住想要在你額頭上彈一彈。擡眼一看,卻原來只是燈影。”

蘇懷月笑道:“先生你也太記仇了,難道我每次讀書都在走神麽?”

宋白硯搖著頭笑:“大抵便是好事記不住,壞事記千年罷。”

兩人都笑起來。

蘇懷月頓了頓,卻又忍不住開口道:“我聽說,楊叔自戕了。”

宋白硯默了默:“是,楊誠與他夫人在同一天自裁的。如今想起來,那天他讓他那小女兒帶那麽一句話,恐怕就是為著此事罷。”

這一層蘇懷月倒沒有想到,但現在想起來那句“再過些日子,便是夫妻相伴第十年了”,大約便也暗自傳遞了這一層意思的含義罷。

蘇懷月默了默,不免又接著問:“那,那楊叔他有沒有…就是,刑部到底有沒有審出來些什麽…”

蘇懷月這話說得吞吞吐吐,宋白硯卻一下子聽明白了。

事到如今,倒也用不著瞞她:“楊誠的確給了冊暗號本來。”

宋白硯起身,帶著她往書房去。裏頭隔出來一個小隔間,等閑人不得進入。桌上亂糟糟地攤開了許多小紙條。另有一本薄薄的冊子,想來便是楊誠那冊暗號本。

宋白硯道:“這暗號本確實很有些用處,基本能將此前陛下搜集來的密信解碼。只是…”

蘇懷月心驚膽戰聽著,忙接著問:“只是如何?”

宋白硯拿起最上面一張給她看:“只是…最關鍵的時間、方位的信息,卻都是模糊不清的。”

蘇懷月接過這張,只瞧著宋白硯解出來只有寥寥“動手”二字。

這句的前面還有兩個短句,想來便是宋白硯所說的解不出的時間與方位。

她摩搓著這張紙,想起來什麽,心裏頭只打鼓般猛跳起來,不動聲色將這紙條上所有的細節都深深刻印在了腦海裏。

她還想去摸那冊暗號本,宋白硯卻按住了她的手:“阿月,先生能告訴你的,只有這麽多了。”

蘇懷月擡頭,宋白硯凝著她的眼神中是一種審視的目光。

她強笑了一聲:“是學生失禮了。”

正想將手收回,卻仍被宋白硯緊緊按住。便聽宋白硯又開口道:“阿月,楊誠既然已死,這楊九娘的事陛下也不再追究。先生便希望你,往後不要再關心這些前朝舊事,只跟著老師讀書習文,你知道了麽?”

蘇懷月應了聲,只道:“先生,你按疼我了。”

宋白硯卻仍舊只是蹙眉看著她,又接著道:“阿月,先生也希望,你心中不要有旁的事情瞞著先生,能答應先生麽?”

蘇懷月掙了掙,到底把手從宋白硯手下掙了出來,摸了摸鼻子:“學生知道了。先生你慧眼如炬,學生怎敢瞞著您呢?”

宋白硯微微笑了笑:“行了,先生還要再留下看看,夜已深,你便自回房休息去罷。”

蘇懷月無奈何,眼巴巴看了那本暗號冊一眼,也只能離開了。

第二日本想趁著宋白硯去上值,偷偷溜進來翻一番,但未料到那房間竟而被宋白硯鎖了起來。不僅如此,青竹還警惕地看著她:“蘇娘子,先生說了,這房間誰都不能進去。”

還補充道,“尤其是蘇娘子。”

蘇懷月抿著唇強行一笑,只能帶著楊九娘自去秘書省上值了。

好在從沈千意嘴裏聽見個好消息,說是陛下立即允了重開綠石書院,這會兒宋白硯正準備帶人去收拾打掃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